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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黃壤客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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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在山,荒灘上成片的蒿草隨風起伏,莖葉間藍紫的細碎花朵披著殘光,現出一種難以辨認的秾艷色澤。

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臨沼城綿延的城郭。

繞過臨沼的洗脂川至此水流漸緩,再無湍流擊石之勢,但水底暗流奔湧翻滾不止,仍有汨汨水聲不絕於耳。

再這樣四處流連,恐怕就要錯過宿頭。

姬羽瞇著眼,自那塊被日光曬得溫暖的青石上起身。

他本是匆匆趕往孤照山,但自從牛拽湫見過雷夫人,聽她說鏡中人仿佛是母親封隱娘後,姬羽不知為何竟放慢了腳步。行至此處,恰巧瞥見了河岸上凸出的一塊平坦青石,他頓感周身疲憊,想也不想便倒頭躺下,頭枕包袱,竟也睡得十分香甜。

一身長衫就這樣壓出了許多褶皺,他也不甚在意,舉步向臨沼城走去。

北方天地遼闊,舉目四顧,一時心中暢快非常。

城門前枝葉繁茂的老槐下,有一個販賣冷淘的攤子。一個婦人遠遠便招呼道:“公子可要一碗槐葉冷淘,清涼敗火,湯水就是取自這野狐泉的!”

槐樹後堆疊的青石間,確有湧泉之聲。

本是尋常的吃食,這樣炮制倒有幾分雅趣,姬羽不禁生出一試之心,便應道:“勞煩阿嫂盛上一碗來嘗鮮。”

樹下安置著兩張方桌並幾條長凳。一張桌旁已坐下了兩個布衣荊裙的農婦,腳邊的竹筐中盡是些瓜果菜蔬,想是一早入城販賣剩下的。

姬羽便在空桌旁坐下,只片刻功夫,那婦人便將一碗冷淘端了上來。碗中的面片極薄,透出些青碧色,應是揉了槐葉進去。他嘗了一口,竟是細滑清爽,口齒留香。與老板娘攀談後得知,原來她夫家姓胡,這手藝竟是祖輩相傳的。

他只顧細嘗,卻沒留意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不知何時側著頭伏在了桌邊。等他察覺,那孩子卻已湊近坐了下來。

那孩子頭上用紅繩紮了兩個角辮,眼睛黑亮,生得很是機靈。

姬羽饒有趣味地看著他,他卻也毫不懼怕,只是伸出手來放了一樣東西在桌上。定睛看去,姬羽不禁失笑,他獻寶般拿出的只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黃蝶。

孩子將那蝴蝶向前推了推,口中很有些得意:“黃皮仙只有這個時候才從枯草中飛出,尋常人捉不到的!”一雙滴溜溜的眼睛,卻只是盯著姬羽碗中的冷淘。

姬羽笑了笑,又要來一碗放到他的面前。孩子也不客氣,端起碗幾口便喝下肚去。末了抹了抹嘴,又問道:“你明日還來麽,我再捉一只送你!”

見姬羽搖頭,孩子有些失望。正絞盡腦汁,想尋個法子哄他再來,忽地住了嘴,一雙眼瞪得渾圓,隨後竟滑下凳子,頭也不回地跑了。

姬羽眼見他一溜煙鉆進了一片矮樹林,心中有些詫異,回過頭才發現一個人已經走到了近前。鄰桌的兩個農婦剛剛還東家長西家短的高聲談笑,此時也收了聲,瞪著眼一徑向這邊探看。

那人身材瘦削,一件青色長袍下顯得很是空蕩,如同掛在一副枯骨之上。最為怪異的是,他的面上覆著一張銀質面具,枯瘦的臉上只看得見淡色嘴唇和幽深的雙目。

剛剛那個孩子應是見了這副形容,受了驚嚇。

那人恰恰在姬羽身側坐下,摸出幾個錢放在桌上:“一碗冷淘。”他聲音低沈暗啞,氣息又虛弱,雖然只有幾個字,卻說得很是費力。

賣冷淘的婦人也頗有膽識,端碗上前時臉上仍帶著殷勤笑意,又開口詢問可要加些鹵菜。

那人低低笑了兩聲,擺了擺手,手指細瘦而青白。

姬羽此時恰好食畢,正準備起身離去,身後卻突然響起一串腳步聲,接著便有人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。

他吃了一驚,扭過頭卻只看見一頭花白的頭發。

環抱著他的身體溫暖,身後人淒涼道:“有春,你回來啦。娘早知道,你定會回來的……”

掙脫本也容易,但或會傷了拼盡全力抱住他的老婦。姬羽只好緩聲道:“阿婆應是認錯人了。”

老婦卻笑道:“只是胡說,天下哪有娘會認錯自己的兒子的?”

姬羽艱難地側過頭,那老婦正擡頭看他,雖然眉目慈祥,但眼神混沌,一派癡癡謎迷,卻無半分清明的樣子。姬羽一時束手無策,額頭便浮起了一層薄汗。

賣冷淘的胡大嫂趕上前來,一面拉扯那老婦,一面道:“安夫人,這確實不是你家大公子!你這樣這般驚擾客人,卻叫我如何做生意!”

安夫人不知何處來的力氣,竟回身把她撞了個趔趄,厲聲喝道:“你們先是騙我說有春跌下懸崖死了,如今見他好端端的回來,又要來害他!”

胡大嫂跺了跺腳,招呼了鄰桌的兩個農婦上前幫忙。幾只手同時落在安夫人身上,卻仍無法把她拉開。

“你可是怪娘當初不讓你娶那個丫頭?……她那樣的出身,性子又不好,天生你命裏的克星!……可既是你喜歡,娘拗不過,終是點頭了啊!”

身體被那雙手臂箍得死緊,而後襟處一點濕熱漸漸洇開。姬羽楞了楞,只覺被那淚水灼得疼痛,忙開口要那幾人停手:“可知她住在哪裏?快些叫她的家人來便好!”

兩個農婦中身著白底蘭花布衫,身體渾圓的那個幹脆地應了一聲,拔足便向東面的矮樹林跑去。

胡大嫂嘆了口氣:“她年紀輕輕便死了丈夫,只手把兒子拉扯大。誰又想得到,那樣一個俊秀的公子,前些日子竟橫死他鄉。她得了消息便栽倒在地,醒來便成了這副模樣。一個養女並偌大的家產全都陪給了別人,如今只帶著一個喚作劉媽的陪嫁住在不遠的農莊上。劉媽看她不住,她便跑出來……”

姬羽自幼沒有母親身邊照料,聽了這安夫人的遭遇,心中更感淒楚,便柔聲哄她道:“我不會走,阿婆放開我,先坐下可好?”

安夫人怪笑了幾聲:“又在騙我!我要你不要遠赴湘南做那筆生意,你執意不肯,終是……”

說道這裏,她仿佛回覆了幾分神智。但步步逼近的兒子慘死的事實,又迫使她逃回渾渾噩噩的迷夢之中。她體力將要耗盡,卻仍是抓住姬羽不放,手指幾乎摳進他皮肉之中。

正進退兩難,無可奈何之際,那帶著面具的人突然站起身,走上前來。只見他揮袖在安夫人面上一拂:“你仔細看看,他並不是有春。”

安夫人打了個寒噤,不由松開了雙手。她呆呆看著姬羽,半響才喃喃道:“真的不是……那我的有春又在何處……”

面具人牽著她的手,扶她在身旁坐下。姬羽暗暗吃驚,這安夫人方才明明幾個人都難以壓制,此刻又因何變得異常溫順?

不及細想,先前去找安夫人家人的農婦已帶著兩個人疾步而來。跑在前面的竟是剛剛用蝴蝶換了姬羽一碗冷淘的孩子,他身後氣喘籲籲的瘦弱婦人,應是安夫人的陪嫁劉媽。

孩子跑得飛快,他先是看了看姬羽,目光又落在面具人身上,怯怯地停了腳步。劉媽趕上前,一巴掌拍在他後心上:“楞在這裏做什麽!快同娘去扶夫人回去!”

孩子苦著臉跟在劉媽身後,便要扶安夫人起身。

安夫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,瞪著劉媽道:“怎麽越老越沒規矩,有春是你隨意打罵的麽!“

劉媽嘆了口氣並不辯駁,倒是那孩子搖了搖她的手臂:“夫人,我是石虎!”餘光又瞥見自己的娘在夫人身後舉起了手恐嚇,他頓時會意,乖乖地收了聲。

劉媽匆匆向在場諸人道了謝,又特特向姬羽賠了不是,便扶著安夫人回農莊。

安夫人猛地掙脫了她的手,仿佛又把她看做了別人,指著她的臉冷笑道:“你名中有桑,天生的一個喪門星!我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一時心軟將你抱回來養!不知你用了什麽狐媚的手段,竟讓有春迷了心竅,鐵了心要娶你?更可恨的是,他出了門,你卻不等他回來,沒幾日便嫁了那魏家的小子!我定要讓有春知道,他放在心上的桑月,便是這樣的水性!”

她口中一徑罵著,一面牽著石虎的手走了。劉媽沒奈何,只得遠遠跟在後面。

看那幾人離去,剛剛去找劉媽的那個婦人舒了口氣坐了下來,一邊敲著腿,一邊道:“說到安家的桑月,生得好一副標致模樣,心腸卻太硬了些。她已同安公子定了親,但這邊死訊剛傳來不久,她便嫁給入了魏家。但退一步說,她也算是個精明女子,安家幾處染坊盡歸魏家,她不去享福,難道在這裏陪著個瘋婆子過活不成?”

另一個接到:“生得好又怎樣,到底像安夫人說的,是個喪門星罷了。她過門這才幾個月的功夫,那魏公子便也染上了惡疾……我聽說,她親生的娘,竟是個流犯,走到安家門前破了羊水,生下了她。爬著敲開了安家的門,求安老爺收留。安家對那桑月可說是有養育大恩了,結果又怎樣,還不是被她克得家破人亡?”

跑腿的婦人此時也被勾起了興致,壓低聲音道:“有人說她娘原是嶺南高官的侍妾,家主獲了罪,倒是忠心不離棄,跟著徙往漠北,這樣推算,桑月原本也是官家小姐……”

另一個嗤笑了一聲:“流犯一路走走停停,到了各處府衙又要按律羈押,這一南一北幾乎耗上了一年。其中大多是悍匪強盜,都如綠了眼的狼,怎會放過她……要確定是誰下的種不是比登天還難?!”

兩人嘟嘟囔囔,說到興起全然無所顧忌。倒是胡大嫂看不過眼,立眉阻止道:“可積些口德吧!若非桑月接濟,安家那三口日子便淒苦了!”

——

閑言碎語雖然噪耳,但姬羽卻不想就此離開。他走到那面具人身前道:“方才多謝相助。”

面具人淡淡道:“不過舉手之勞。”

姬羽索性坐了下來,笑道:“那阿婆失心的病癥,若用藥石調理,至少也要大半年的功夫,即便如此,也未必有就有奇效。兄臺不知使了什麽妙法,竟讓她瞬間回覆了幾分神智?”

面具人緩緩擡起頭:“她哀毀過度,三魂傷其一。我只是略施手段,加以安撫罷了。”

他留心看著姬羽神情,忽地一笑:“說來公子或許不信,我最善招魂。”

這一路行來,姬羽經歷不少曲折風波,早已見怪不怪。眼前這人所說可算是奇聞,他卻仍可安之若素。只是對著個戴著面具的人,姬羽卻難以抑止好奇之心:“在下姬羽,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兄臺大名?”

那人的眼神一黯,苦笑道:“在下——黃壤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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